江流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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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万里长江奔腾向海,一路浩浩汤汤行至安徽省东部却突然北折,便有了横江北流。长篇小说《江流北去》正是以这一地理区域为舞台,讲述了1923-1949年间发生在我省东部芜湖、当涂等地的一段历史过往:贫儿“小蚂蚱”被父亲遗弃,后母亲病故,流落贼窝成为少年扒手,幸得林家司机梁有财收养,与林家少爷家栋、千金慧梅熟识为友。因为协助慧梅的母亲私奔,林梁两家反目成仇。十数年后,孩子们俱已长大成人。“小蚂蚱”改名少国,成为一名有知识、有抱负的爱国卡车司机,慧梅则成了一名立志为民鼓与呼的新闻记者,机缘巧合再度相遇。与此同时,皖江地区近代船舶实业龙头通和船运与民族纺织企业联庆纱厂为争夺商业利益屡屡冲突,引发纱厂工人罢工运动。从此,家族恩怨情仇、近代民族企业勾心斗角在这里上演,男女主人公也无奈地被卷入了一个又一个的旋涡中。在对真相的共同探求与斗争中,两人相恋了。待到云开雾散之日,却又迎来了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一腔热血的少国入职车队,随部队南征北战,最终万里归乡;慧梅留守家乡,与共产党人、进步知识分子、爱国工人并肩作战,以笔为武器舍命与日伪抗争。
书籍目录:
试读章节:二十八 逃
哔……
凌晨5点刚过,黑夜沉沉的小兴安岭南麓茂林深处,日本看守吹响尖利的哨音,唤醒伐木营的奴工们,开始一天危险而辛劳的工作。现在是1944年10月初,梁少国来虎子山伐木营两年多了。
这个时节,小兴安岭要到早晨6点多才会日出,但日本人提前一个小时就把奴工们全部喊醒,饿着肚子上工。若是在夏天,这个时间甚至会提前到3点。他们不关心奴工们是否睡得够,在睡眠不足熬死他们之前,他们会先被饥饿、寒冷、疾病、繁重的工作或者滚落的圆木夺去生命。
南方10月的早晨正是凉爽宜人的时候,但虎子山伐木营的气温却已经降到零下了。高岛少佐穿着暖和的呢子大衣,腰挎军刀站在指挥部门前的木台子上,身后站着一排持枪的日本兵。探照灯打亮了场地中央的空地,一群衣着单薄的奴工从简易窝棚里跑出来,跑得慢的,挨了“白毛巾”的棍棒,被打得满脸鲜血也不能停,跑进队伍里,瑟瑟发抖等待着。队伍里有个面色蜡黄、眼窝深陷、胡子拉楂、头发杂乱的男子,他就是在恶鬼地狱中生活了两年的梁少国。他身边站着常满福,也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儿。
队伍面朝东全都站定了,一眼望去有五六百人。少佐一声令下,十几个手臂上缠着白毛巾的管事奴工冲进窝棚里检查,不一会儿就从其中一间里拖出一个错过起床哨的小子,把他摔在日本人面前。这小子极瘦,像一根被削过的竹竿,他几天前就病了,这两天一直在发烧。高岛走到“竹竿”面前,用大皮靴狠狠碾他的脚,“竹竿”嗷嗷叫起来,求饶道:“太君,我再也不敢了,求求您,饶了我吧!”高岛使了个眼色,从“白毛巾”里走出一个四十多岁满脸横肉的家伙,上前拎着“竹竿”的后衣领,叼小鸡儿似的把他拖到场地中央的一处木台子上,剥了上衣捆上木桩。木桩上血迹斑斑,看得出经常使用。这家伙就是虎子山管事头一号狠人,叫郭兴来,因为对同胞下手凶狠颇得日本人赏识。奴工们对他恨之入骨,当面喊他“郭爷”,背地里骂他“郭犊子”。
郭犊子向高岛鞠了个躬,摸出浸了盐水的皮鞭,甩了甩膀子,铆足力气唰抽过去,“竹竿”惨叫一声,后背瞬间留下一道血印子。郭犊子又抽了一下,他再叫一声。三鞭子过后,每一鞭子下去都能扯下皮肉来,就这样连抽了二十几鞭子,“竹竿”终于不叫了,垂着头昏死过去。
“向天皇陛下三呼‘万岁’!”高岛一声怪叫。
奴工们高举双手,连喊三声“万岁”。哨音再起,队伍行动起来,往伐木场方向步行。经过木桩的时候,梁少国忍不住看了一眼“竹竿”的惨相,脚下慢了一步,郭犊子的鞭子直接招呼过来,鞭子尖儿带着呼啸声在他脸上扫过,划拉出一道寸把长的血口子,人往后一仰摔倒了。常满福赶紧跑上前,边点头哈腰边拉起少国连滚带爬跟上队伍。
在刺刀和狼狗的看押下,奴工们扛着工具在山间小道上艰难行进到工作地点。这里是一处山坡,下半个坡已经被砍得光秃秃,上半坡还长着许多蒙古栎和黑桦树。稍做准备之后,天渐渐有了一些蒙蒙亮光,日本人算得很准,从起床到集合,再步行到工作地点,一分钟都不会浪费。奴工们被分成许多组,有的负责伐木,有的负责把倒下的树木砍去旁枝,还有的几人一道合力扛木头往堆料场。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警惕地守在山坡的四角,郭犊子和另几个手持木棒的“白毛巾”管事在奴工队伍中巡逻。因为手上有工具,他们对奴工看得特别紧。据说,几年前就有两个不堪虐待的奴工合力砍死了一个“白毛巾”逃进林子里,后来被抓了回来,放在炭火上活活烤死了。
今天梁少国和常满福运气不错,分到了拉大锯去杂枝的活儿。这活儿虽然也很累人,但比砍树和扛木头安全——砍树的容易被倒下的大树压死,扛木头的一旦摔倒必定受伤。在虎子山,因为恶劣的医疗条件和对人命的漠视,受伤几乎就等于死亡。他俩正干着,不远处的一队运木工出事了。他们七八个人分成两组,把绳子套在一根腰身粗细的原木两端,合力想把木头拖上路面。其中一组有个奴工体力不支摔倒了,众人撑不住,原木滚落下路基,把一个少年压在木头下。
“快救人!救人!”奴工们上前搬木头,扯着嗓子嘶喊。
少国和常满福丢下锯子要上前帮忙,被郭犊子的鞭子抽了回来。常满福低低骂了一句:“狗日的汉奸,比小日本还狠!”等那边抬开木头,少年的肚肠子被压出了一地,眼珠子快要瞪出眼眶,早就没气了。扛木头的奴工们看着死去的难友,沉默着。谁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几个“白毛巾”冲上来一顿打骂,驱赶他们继续干活,少年的尸首像死狗一般被丢在路边。
哔……
一声尖利的哨响。有人逃跑!一个小伙子不顾一切沿着光秃秃的山坡向山顶的密林跑去,“白毛巾”挥舞着皮鞭、木棒追赶,狼狗狂吠着奔跑,日本兵对着他放枪。
啪!啪!啪!连放三枪,都没有击中。
大家伙儿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看着,没人敢说话,但都在内心为这个勇敢的兄弟呐喊加油!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下,那小伙儿越跑越快,把管事远远抛在身后,眼看就要逃进林中时,跑得最快的狼狗追了上来,把他扑倒了。然后余下几条也追了上来,张开血盆大口,有的撕咬咽喉,有的撕咬大腿,鲜血喷了出来,溅在狼狗脸上,狼狗只甩甩头,又向小伙子的胸膛扑去。小伙子惨叫着,徒手与恶犬搏斗,他越反抗,狼狗越兴奋,它们咬住一口后,还左右晃动着,把大块的血肉撕扯下来。没两分钟,那小伙子就不动了,鲜血把山坡上的枯草染红了一大片。日本兵饶有兴致地看着,看够了一声哨响,催促奴工们继续干活。
奴工们一干就是六个小时,午后时分听到哨响,所有人聚拢在山坡下,等待着宝贵的午餐——有时是两勺子玉米粒,有时是掺上沙子的橡子面儿或者窝窝头。奴工们蹲在背风处默默啃着食物,好在还有热水供应,他们敞开肚皮喝水,让身体尽量暖和一些。只休息了二十分钟,他们又被棍棒驱赶着继续干活儿,直到太阳完全下山才收工,慢慢摸黑回伐木营。
一进伐木营,少国就闻到食物的香味,他的肠胃开始疯狂蠕动起来。做了一天繁重的体力劳动,他的身体急需能量。奴工们排好队,缩着身体慢慢移动,都眼巴巴地盯着队伍尽头的棚子。能在那个棚子里干活儿,掌握分发食物和偷吃的权力是所有奴工的梦想,当然,只有日本人最信任的奴工才有这个机会。一般来说,虎子山的晚饭会比午饭好一些,有时是稀粥、橡子面儿,有时还有杂面饼和泛着霉味的高粱米,赶上日本天皇或者“满洲皇帝”的寿辰,甚至会熬上一锅漂着碎豆腐和少许油花儿的菜汤。今天不过节,只有稀粥和窝窝头,但梁少国已经挺满意了,他比木桩上的小子幸运多了。进营地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木桩,“竹竿”还是以同样的姿势垂着头,早就断气了。
奴工们领到食物后排队蹲在操场上默默进食,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吞咽声和勺子拼命刮饭盒的霍霍声。探照灯一次次扫过奴工们,日本看守再次点人头,确认没有少人。饭后,又是一声哨响,所有人站起身排队回窝棚——进一个报一声数。梁少国和常满福在队伍的最末尾,两人正要进棚,被一个长着三角眼的日本兵喊住了。三角眼指了指木桩上的死人,两人一愣,郭犊子上前抬脚就踢:“他娘的倒头瘟!去,把人丢出去!”两人鞠了一躬,赶紧跑过去,把“竹竿”从木桩上解下来,一人抬肩,一人抬脚,往伐木营大门口去。郭犊子点头哈腰地对守门的日本兵说:“太君,丢尸体的干活。”日本兵看了一眼尸体,开了门让他们出去。三角眼端着枪尾随其后,监督抛尸全过程。
抬着尸体步行十分钟,他们来到附近的一个山沟,这里是伐木营抛尸的固定地点,既与营地有一定距离,又不算远。春夏季每隔几天就会有病死或被打死的奴工丢进沟里,秋天过后冻死的更多,他们不加掩埋,任凭野兽啃食尸体。在山沟的一处斜坡边,两人放下尸首,郭犊子又向三角眼鞠了一躬,像是在乞求什么。三角眼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点了点头。郭犊子得了允许,立刻开始剥死尸的衣服。“竹竿”的尸体僵硬,关节不能活动,棉袄很不好脱。郭犊子站起身,一脚踹在尸体的胳膊肘上,“竹竿”的手臂瘦得可怜,只一脚就被踹断了。他扒下上衣,又要去扒裤子。
梁少国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小声恳求道:“郭爷,积点儿德吧!”
“妈了个巴子……”
郭犊子没想到还有奴工敢和自己叫板,他横着眉甩开少国,摸出皮鞭就要给少国点颜色。三角眼用日语吼了一句,催促他们不要浪费时间,郭犊子这才停下手。少国和常满福赶紧动手,把光着半身的难友丢进山沟里。
尸体刚滚入深沟,山沟底部就闪现出几双幽绿的眼睛。常满福吓得往后一倒,跌坐在地。野兽扑上去,猛力撕咬尸体。
“太君,有狼,狼!”常满福喊着。
三角眼正在抽烟,他听到呼喊,赶紧丢下烟头,子弹上膛,用日语喊了一句。四个人脚步凌乱退着回了伐木营。梁少国和常满福逃也似的回到窝棚,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喘气,好半天才定了神。此时,窝棚里的难友早已是鼾声一片了,劳累了一天,他们的身子骨都快散架了,一沾床就能呼呼大睡。
奴工们住的窝棚群在伐木营场地中央,场地四角高塔上的日本兵可以从不同的方向监视他们,防止有人逃跑。窝棚里是奴工们就地取材搭的四排大通铺,每一间窝棚都密密麻麻挤着至少一百个奴工。这里的生活条件极其恶劣:夏天蚊虫叮咬,炎热难忍,空气污浊不堪;雨天水漏如注,潮湿难耐,许多人手脚溃烂,腥臭难闻。但这些困难与即将到来的冬季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常满福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一双鞋,递给少国。
“哪儿来的?”少国问。
“‘竹竿’的。”
这小子刚才趁乱把难友的鞋剥了。他讨好地说:“哥,你那鞋都破了,换这双,还挺新呢!”少国的鞋的确破得不成样子,底早就通了,但他不想要难友的东西,不屑一顾地把鞋丢了回去,又顺嘴骂了一句:“有本事把命给我!”
常满福马屁没拍成,只好撇撇嘴,扭过头睡觉。
半夜里,梁少国被冻醒了。10月的小兴安岭,夜里的气温能降到零下七八度,窝棚四面透风,冷得像冰窖一般。他从内衣兜里掏出照片,摩挲着林慧梅的面容。他的手抖得厉害,不是因为情绪激动,而是单纯的寒冷。他把单薄的毯子裹了裹,还是冷。
“哥,你……你冷不?”常满福紧挨着少国,他也冻得睡不着觉,浑身打战,嘴里呼出的白气清晰可见。
“冷!满福,我、我要是死了,你……你会扒我衣服吗?”少国冻得嘴唇打哆嗦。
常满福硬是挤出一个笑:“哥,你不会死!”
“真……真死了呢?”梁少国严肃地问。
常满福听他的声音很认真,也收起了笑容,说:“扒!你都死了,就不冷了。”
“滚!”梁少国低低骂了一句。他可不想有被扒光了衣服丢进山沟喂狼这么一天。他很幸运,在虎子山已经活了两年,但光靠幸运很可能无法再坚持过完第三年了。他一直在暗地里寻找逃跑的机会,这两年也见识了很多失败的例子,他亲眼见到或听说的逃跑就有三十多次,但没有一个成功。两年的苦役让他总结出了宝贵的经验:春夏秋三季,日本人的看守和盘查最为严密,除了营地内有守卫之外,还会在周边布置流动巡逻队,选择此时逃跑只有死路一条,区别只是早死和晚死而已。唯有在冬季下大暴风雪之时,才可能有机会。
“满福,想跑不?”梁少国伏在常满福的耳边悄悄说。
常满福并不惊讶,窝棚里所有人都想逃跑,梁少国当然也不例外。他哆嗦着嘴小声问:“咋、咋个跑法?”
挨着他俩身边的一个家伙翻了个身,少国摇摇头不说话了。奴工营里不缺告密者,谁都想在手臂上绑上一条白毛巾。
第二天干活的时候,少国悄悄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常满福,满福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一个劲儿摇头:“冬天?你疯了?”他觉得这纯粹是自杀。梁少国不管他怎么想,自己铁了心要逃出去,现在离冬天到来还有一段时间,他悄悄按照自己的计划做着准备。
两个月后,一场预料中的大暴雪如期而至。短短几天,地上的积雪就超过了一米,虎子山被大自然冰封。伐木营停工了,奴工们无事可做,像一窖子发霉的土豆挨挨挤挤缩在窝棚里瑟瑟发抖。暴风雪开始前,每个窝棚都配给了玉米和土豆,由管事奴工负责分配。但粮食数量极少,只能保证每人每天一餐,以维持他们最低的生存需求。窝棚里也发了生炉子的木炭,可木炭同样稀缺,仅够睡在紧挨火炉边的“白毛巾”暖暖身子,其他人只能靠打哆嗦取暖了。
除了少量守卫,大部分日本兵也被严寒逼进木屋里。对他们来说,冬天不算坏,不用冒着严寒驱赶奴工干活,只需要吃饱了围着炉子烤火,偶尔望一眼奴工窝棚就够了。他们不担心有人犯傻逃跑,严寒是比他们更残酷的看守,可以把任何敢于离开住所的人冻成冰雕,更不要说逃离这茫无边际的林海雪原了。
窝棚里的日子就难熬了。和梁少国预想的一样,开始下雪的第二天,就有人冻死了。按照伐木营的规矩,死人都要第一时间处理掉,郭犊子便指挥手下奴工冒雪把尸体拖到山沟丢弃。接下来几天,陆陆续续又冻死了七八个,都被抛尸荒野。梁少国耐心地等待着,他要寻找最佳时机逃出这个人间地狱。可惜的是,他没能说服常满福和自己一道出逃。他的计划太疯狂,正常人都不会赞成,但满福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冒险帮助他。
第七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雪终于停了。常满福迷迷糊糊中被推醒了,他睁开眼,借着微弱的雪地反光看到梁少国坚定的眼神,那眼神告诉他,时候到了。常满福没说话,他也死死盯着梁少国的眼睛看,那意思是在最后确认——你真的要干?梁少国点了点头,把身上的薄毯子推开。常满福从窝棚角落提来水桶,那里面已经结了厚厚的冰,他把冰砸碎,冰块堆在少国的胸口。彻骨的寒气立刻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梁少国的身体——他要让自己变得像死人一样冰冷。开始时他还浑身发抖,但抖着抖着就停了下来,陷入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中。常满福坐着等了约半个小时,天开始蒙蒙亮了。他摸摸少国的手,冷得像冰坨子。不会真死了吧?他心里想。他把少国胸口的冰块移走,给他扣紧衣服,拿出“竹竿”的鞋给他换上,逃跑的人需要一双好鞋。他又割破手掌,把鲜血涂在少国的口鼻处。一切妥当之后,他爬到火炉边,装作慌里慌张的样子把郭犊子喊醒了。
郭犊子的美梦被吵醒,一脚踹在常满福的肚子上,把他蹬出老远,骂道:“你个虎哨子,一大早吵老子睡觉!”
常满福低声下气地说:“郭爷,俺兄弟梁少国死了。”
郭犊子坐了起来,揉揉眼睛。他有些意外,梁少国的身体在奴工营是出了名的好,刚来虎子山的时候因为拒绝向日本旗子鞠躬挨过他一顿胖揍,后来还绑在木桩子一夜,浑身的血被蚊子吸去了几两,也活了下来。怎么着就死了呢?他踢开常满福,上前查看“尸体”,只见梁少国口鼻处鲜血已冻成薄冰,浑身布满青紫斑,两颊摸上去冰冷铁硬,像是被冻死的样子。他不耐烦地挥挥手:“麻溜的,撇了!”
常满福鞠了一躬,把“尸体”往窝棚外拖。
“站住!”郭犊子喊住他,拎起皮鞭骂骂咧咧跟着。日本人的规矩,抛尸的时候必须有管事监视着。
窝棚外一片静悄悄,只有两个日本兵全身裹得像粽子,牵着狼狗守在大门口。常满福费力地把梁少国拖到大门口,郭犊子照例上前鞠躬,卑颜奴骨地报告:“太君,又死一个,丢尸体的干活。”对方早就习以为常,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直接开了门让他们出去。这回,日本兵也没跟着,这时节根本不用担心丢尸体的奴工逃跑。
常满福拖着“尸体”,费了好大气力才到了山沟边。一路上郭犊子并不帮手,他双手插着兜儿,腋下夹着皮鞭,缩头缩脑。常满福正要把少国推下沟,被郭犊子喊住——这家伙看上了少国脚上的鞋。常满福见势不妙,赶紧吓唬他说:“郭爷,这两天他一直咳嗽,您看他嘴和鼻子的血,该不是传染病吧?”郭犊子已经在脱少国的鞋了,一瞬间像是被电打了,身子一哆嗦往后退,抓起一把雪使劲儿搓手,骂骂咧咧:“妈了个巴子,怎么不早说!撇了!”
常满福把梁少国推下沟,看着他滚下去,摔在半坡上。他心中默默道别:哥,祝你好运!
梁少国躺在沟底一动不动。从窝棚里开始,他就一直处在半昏迷的状态,头脑清醒,身体却不能动弹。被拖出窝棚后,他能感觉到后背在雪地上摩擦,冰凉的雪块溜进了后脖颈,能清晰地听到常满福和郭犊子的对话。当郭犊子脱他鞋子的时候,他着急了。要知道,在东北的林海雪原里,没了鞋就毫无逃出去的可能。他想大喊大叫跳起来,一拳把郭犊子干倒,但他的手脚压根儿不听使唤。
现在,他知道郭犊子和常满福走了,可以站起来了。他拼尽全力想睁开眼睛,可眼皮好像有千斤重;他想喊,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动动手脚,手脚也像是被捆住一般。这样下去,自己会被冻死的。他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渐渐地,梁少国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脸上一阵湿润温热,耳边传来一种奇怪的呼呼声,像是生肺病的人在艰难地喘气。有人在粗暴地撕扯自己的衣服,肩膀上突然钻心疼痛起来。
梁少国终于睁开眼睛。
他先是看见天空,亮得晃眼,然后看见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和滴着血的獠牙——是狼!少国伸出手抓住两只狼耳,猛力向两边撕扯。狼猝不及防,嗷的一声叫唤低着头想挣脱逃开。少国并不松手,他拼了全身气力,紧紧抓住狼耳。一瞬间,他想起那个山坡上被咬死的逃跑奴工,一口照着畜生的喉管咬下去,学着狼狗的样子晃动脑袋,把狼脖子扯了个能塞进拳头的大口子。腥咸的狼血喷溅而出,把少国染成血人。少国推开那奄奄一息的狼,翻了个身跪着,恶狠狠地盯着剩下的三只。那三只狼原本蹲在一边,想等待头狼吃饱之后得到允许再进食。少国的攻击很突然,前后只有三五秒钟就扯断了它们领袖的喉咙,它们被镇住了,竟然没有立刻反击。少国看见身前有一根吃得干干净净的人小腿骨,一把拾起来,挥舞着大喊大叫。三只狼中有一只按捺不住,猛扑上来。少国侧身闪过攻击,挥着腿骨照着它的腰猛砸下去,那狼被砸痛了,呜咽着滚到一边。另两只也龇牙咧嘴扑了上来,分别咬住少国的左臂和右腿。浑身是血的男人操起腿骨猛敲,但两只畜生不松嘴,反而撕咬得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兴奋。少国的身体被尖牙和利爪撕开一道道深口子,鲜血淋漓。两只狼终于扑倒少国,开始尝试攻击他的脖子。千钧一发之际,少国瞅准机会,把腿骨猛地插进其中一只的喉咙,那狼痛苦地翻倒在地。
少国的左手被咬伤,只能用右手扼住最后一只狼的脖子,拼尽全力不让它的尖牙接近自己的喉咙,但他的气力在搏斗中渐渐耗尽,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狼嘴离他越来越近,他已经能闻到畜生口中的腐臭味儿。他扭头瞥了一眼那只被砸中了腰的畜生,它竟然又站了起来,耸起背,向前纵身一跃。他知道无论如何不是两只狼的对手,干脆心一横,身子向后一倒,抱着狼向沟底滚去。这山沟极深,沟壁陡峭,坡上乱石嶙峋,若是在平日,人还没掉到沟底就会被锋利的石头扎死,但这回厚厚的积雪救了他的命。他抱着狼一路翻滚下去,不知滚了多远,最终撞在一棵粗大的雪松上停了下来。那狼先撞在雪松坚硬的树干上,脑壳被撞碎了,脑浆混着血液变成粉红色,在雪地上洇成一摊。少国很幸运,狼成了他的肉垫子,有了这一层缓冲,他捡回了一条命。
梁少国仰面朝天躺着,大口喘气。好一会儿,他才记起自己受了伤,赶紧坐起身,把衬衣下摆扯成布条,扎住伤口。他的腿伤还好,但左臂伤势严重,筋肉被狼牙撕开露出森森白骨,疼痛钻心。简单处理完伤口之后,他坐在雪地里,从怀里掏出一把用饭勺子打磨的小匕首,这是他打定出逃主意之后悄悄准备的。遭遇狼群时情况太紧急,他来不及掏出来,现在倒是派上用场了。他剖开死狼的肚子,剥下狼皮,把狼的内脏和肉切割出来,又去捡来灌木枝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盒火柴。这火柴是昨晚从郭犊子口袋里偷出来的。他引燃火堆,把狼肉架上去烧烤。他做这些事都只能凭一只右手,艰难可想而知。
自从被日本人俘虏之后,除了偶尔捕捉的蛇鼠和昆虫外,他再没吃过任何荤腥了。这一顿烧烤狼肉,梁少国放开肚皮,竟然吃下去了小半头狼。他感觉身上有了力气,决定立刻赶路。
茫茫雪原,该向何处去?少国从怀中掏出一张半尺见方的桦树皮,竟然是一张地图。奴工窝棚里没有笔,树皮内侧上的线条是用木炭灰蘸水描画出来的,还标注了伐木营附近的主要山峰和道路。为了这张地图他也是颇费周折,在两年前来虎子山的路上,他用脑子强记来路,因为怕时间久了会忘记,安顿下来的当晚就悄悄爬起来,在常满福的掩护下用钉子把大致线路刻在自己床铺的内侧。后来每次出工他都注意观察周围的环境,暗暗记下山脉与河流的走向,碰到重要的路段他还会记下行走的步数估算出长度。两年下来,他不断完善修改,终于有了这一幅详尽而宝贵的地图。他看了看太阳的位置估计方向,又拿着树皮地图比照一番,确定了路线。他把剩下的狼肉用狼皮卷起来背在背上,又折了一根树枝做拐杖,一瘸一拐往南走。
大约走了三个小时,翻过两座山岭,穿过灌木林,少国停在一片红松林边缘。他对路线有些拿不准了,掏出树皮地图比对,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经过几个小时的跋涉,被野狼抓破的伤口渗出鲜血浸透了树皮,木炭灰和血混合在一起,地图变得模糊不清。他放下地图,抬头向天,闭上眼睛,尝试背诵:“往南,四千……四千步,过白桦林,再往西……往西过黑瞎子沟,再过两个岭,再往南过傻狍子河……”地图上的一笔一画都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下午2点多钟,少国按计划抵达了傻狍子河边。这一路他渴极了,也没有吃一口雪,他知道雪里的空气含量很高,吃下去的雪反而会吸收身体里的水分,让人更加口渴。傻狍子河已经冰封,他得寻一处砸开取水。河中心有一处冻得不太结实,加上晒了一整天太阳,冰层薄了许多,这里最合适不过了。他趴在冰面上,用撬下来的狼牙做凿子使劲儿凿,凿了上百下才开了个碗口大的洞。他用手舀出冰冷的河水饮用,终于缓过劲儿了。当他站起身正准备离开时,脚下的冰面突然碎裂,小洞瞬间变成井口大的窟窿,他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直直坠了下去,迅速往河底沉去。这时他意识到是身上背着的狼皮和狼肉过于沉重,于是甩掉包袱,身子立刻轻了许多,向上方奋力游去。可是,冰面下的水流湍急,他已被冲出了老远,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情急之下竟然找不到通向冰面的窟窿了。他奋力捶打头顶的冰面,想逃离死亡,可他的手在水中使不上力气,冰层纹丝不动。少国肺里的空气一点儿一点儿被耗尽了,河水涌进身体里,眼看就要失去意识了。
突然,他的头顶出现了晃动的人影,有人猛力地重击冰面。一、二、三……少国用残存的意识数着,数到第十二下时,冰层终于被敲开了,有人伸手把他捞了上来。他趴在冰面上,大口大口地吐着河水,仿佛要把心肺也一道吐出来似的,过了好一阵子,他终于缓过劲儿来了。
“梁少国,我们又见面了。”说话的声音很熟悉。
他抬起头,因为日光正射着眼睛,不得不用手遮挡。说话的人弯腰靠近了一些,他的帽子挡住了太阳光,少国看清楚了,是高岛少佐,身后还站着七八个日本兵和两条狼狗。少佐扬了扬下巴,两个日本兵上前架起少国,把他绑在马背上。
梁少国周密的逃跑计划是怎么露馅的呢?事情很不巧,把少国的“尸体”抛掉之后,窝棚里又发现了一个死奴工。郭犊子骂着晦气,骂完了又不得不押着人再去抛尸。当他们来到抛尸沟时,惊讶地发现半坡上躺着两只死狼,一只脖子被咬断,另一只被一根人腿骨直接插进了喉咙。更离奇的是梁少国的尸体也不翼而飞了!郭犊子大惊失色,赶紧跑去向高岛汇报。高岛勃然大怒,虎子山伐木营从来没人能活着逃离!他点上一队人骑着马搜捕,在离抛尸沟不远的地方发现了熄灭不久的篝火和向南的足迹。日本鬼子循着足迹追踪而去,这才把他抓住。
梁少国被抓了回来,绑在操场中央的木桩上。小鬼子把所有奴工赶出窝棚,站在凛冽的寒风中看他受刑。郭犊子抡起蘸盐水的皮鞭,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给了梁少国四十鞭,打得他皮开肉绽,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
少国的头低低垂着,他看见地上殷殷一摊鲜血,从身体里流淌出来尚且温热的血,只几秒钟就结成了红色的薄冰。高岛走上前,把脸凑在他耳边说:“第一天,我就说过——从来没有人活着逃出虎子山,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可能有!”他转过身,面向全体奴工,用不可一世的口气说,“支那人,你们好好看看,这就是逃跑的下场,这就是对大日本帝国不忠的下场!收起你们的痴心妄想,没有我的允许,你们永远都别想踏出虎子山半步!你们——是蝼蚁,卑贱的蝼蚁要想成为人,只有努力地工作,除此之外,别无他途。”他顿了顿,突然高举双手大喊,“天皇陛下万岁!万岁!万岁!”奴工们也被迫举起双手,跟着嘶喊。
梁少国笑了,他想哈哈大笑,但体力不支,只能呵呵地笑。高岛恼羞成怒,他冲上去揪起他的衣领,吼叫着问:“笑什么?你笑什么?!”
“没……没人能活一万岁,你们快……快完蛋了!”少国断断续续骂出一句,又使尽气力往高岛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八嘎!死不悔改的混蛋!今天晚上,你就在这儿过夜吧!”
“是!”郭犊子提着滴血的皮鞭向他的主子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奴工们散了。常满福望了一眼兄弟,默默掉头回了窝棚。
高岛躲进了木屋,在火炉边的桌子上展开少国的地图,这地图沾满了鲜血,又被水浸泡,但勉强能看出木炭灰描画的线条和各种符号的标记。他举起树皮地图,和墙上挂的军用地图比较了一番,粗粗看来竟然相差无几,高岛不禁脱口而出一句“哟西”。他又拿起那柄用勺子打磨的匕首赏玩,用手指肚子试了试它的锋刃。咝!高岛身子一颤,一阵细微的疼痛,指肚竟然被划出了小口子。这个奴工真不简单啊,如果伐木营的奴工都像他一样坚韧、悍勇、智慧,恐怕自己早就控制不住虎子山了。一刹那,他心底升起了一丝恐惧,如果每个中国人都像梁少国……不可能,绝不可能!高岛摇了摇头,太过杞人忧天了。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夏目漱石的《虞美人草》,坐在火炉边的椅子上读起来。这是一个关于新派女性和诗人的爱情悲剧,高岛并不喜欢这个故事,读着读着睡着了。
夜深了,凛冽的寒风无情地撕扯着少国的身体,他不住地颤抖,颤抖能给人以热量,抵御死亡。渐渐地,身体中的热量消散殆尽,他不再颤抖了,身体开始变冷变硬。往事如过电影一般在他面前闪现,少国仿佛重历了二十多年的人生。他看见了抱着鲤鱼手舞足蹈的父亲,眉毛上浮着白霜的母亲,玉凤的一双小手从浴室的门缝下出现,饭桌上给自己夹菜添酒的养父母,烈焰冲天的联庆纱厂,慷慨激昂的游行队伍,陈大宽的络腮胡子,赵小狗最爱的美国肉罐头,岩龙和叶香兄妹俩的脸,背着猎枪的汉子和他的儿子,瘸腿的老康,黑漆漆的闷罐车……还有林慧梅——她搂着自己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胸前,说“我爱你”和“我们不分开”。他伸出手,抚摸恋人的乌发,温暖从指间传来,遍布了身体……
哔……
尖利的哨音把高岛吵醒了,他抱着小说睡了一夜,这才想起大雪昨天就停了,伐木营从今天开始要恢复工作了。他披上大衣走出温暖的木屋,径直去查看木桩。他大吃一惊,梁少国的身上竟然披着棉袄和毯子!不过,一夜彻骨寒风岂是这些薄薄的衣被能抵挡住的,这个奴工全身覆盖着厚厚的冰霜,双眼紧闭,胡子和头发上垂下缕缕冰溜子,俨然一座冰雕。
奴工们被赶出窝棚,在操场列队完毕。探照灯打在木桩上,照出死相凄惨的“冰尸”,奴工们望着,不禁面露惧色。这正是高岛要的效果!
“谁?!是谁?!”高岛像一头怒兽,暴躁地打着转,他要查清是谁敢挑战自己的权威,帮助一个死人。
没有人应声。
“站出来!是谁敢违抗我的命令?”
营地里静悄悄,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你们以为不说话,我就没有办法……”他的话还未说完,奴工们发出惊呼声,纷纷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是梁少国——他动了!他抬起来头大口呼出白气。他竟然没有死!高岛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这怎么可能?他挨了狼咬和鞭子,还掉进了冰河,就靠着棉衣和薄毯子竟然在零下三十多度的低温和冰刀子一般的山风中活了下来,这命可够硬的!
高岛把枪口顶在少国的头顶,大声问:“是谁在帮他?站出来!”
常满福慢慢走出队列,他穿着单衣,身子缩成一团。是他昨晚悄悄潜出窝棚,把自己的棉衣和毯子披在了少国身上。
高岛勾勾手,示意他站近些。常满福按照高岛的指示顺从地跪下,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寒冷,他身体抖得厉害。
“哥。”常满福唤了一声少国。
“满、满……”少国声音微弱。
常满福笑了,嘴唇哆嗦着说:“哥,这回真还你了。”
高岛抬手一枪打在满福的太阳穴上,他侧着身子倒下了。
“满福!”梁少国嘶声悲号。
郭犊子蹿上前,举着皮鞭叫骂:“还他妈鬼叫!”
“喂!”
高岛一声厉喝制止了他,又顿了顿,平静地说:“带到医务室,救活。”
郭犊子听傻了,从来没有一个绑上木桩的奴工能活着下来,他大惑不解地追问:“救活?太君,不杀他了?”
高岛狠狠瞪了他一眼,郭犊子识相地闭嘴,招呼两个奴工上前解下少国,架着他往医务室去。望着少国的背影,高岛自言自语道:“可惜啊……”
作者简介:
作者栗亮,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文学课程副教授,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青年创作人才、安徽省学术技术带头人后备人选,近年来创作了数量丰富的文学作品。其电影文学剧本曾三次获得国家电影局夏衍剧本奖,舞台剧获得中国曲艺牡丹奖,小说也曾获得大白鲸儿童文学奖、华语科幻星云奖等荣誉。本小说是作者创作的第二部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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